人在世界裡

「你會怎麼跟孩子述說你的故事？」《猶大與黑色彌賽亞》（Judas and the Black Messiah）用了這鏗鏘有力的問句開場，彷彿直指被問者的良心，要他捫心自問，如何面對過去生命經驗裡說來不堪的黑歷史。

被問的人是比爾歐尼爾，他在60年代因為偷車與冒名警察案被捕，但隨後被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吸收，透過當線民來免除刑期。也因為他的告密，FBI在1969年的12月4日凌晨，突襲伊利諾州黑豹黨主席弗雷德漢普頓 （Fred Hampton）的住處，這位被當時調查局長胡佛口中的「黑色彌賽亞」，當場身亡，年僅21歲。

從電影中，我們看見漢普頓舉手投足間的領導魅力，他說的話有如雷鳴，常令聽者激昂與動容，他在地方為孩童提供免費早餐、設立診所照顧受傷的同胞，得到黑人社群的肯定與支持，但他鼓吹革命爭取民權的思想，也成為美國政府的眼中釘，政府想盡辦法想要摧毀黑豹黨的影響力，其中一招就是安排線民在黑豹黨之中，藉此接近漢普頓，掌握黑豹黨的相關行動。歐尼爾就是成了這樣的角色，雖然一度有人懷疑他的忠誠，可是他也一路當到漢普頓身邊的保安隊長，甚至當漢普頓被逮入獄的時候，黑豹黨黨部被警方攻堅破壞之後，他還成了重建黨部的領導人物，漢普頓也十份信任他，然而他的信任，最後也成了自己遭受殺害的關鍵，歐尼爾的告密讓漢普頓在睡夢裡死在槍下。

如果漢普頓是黑人的彌賽亞（救世主），那歐尼爾就是聖經故事裡出賣背叛耶穌的門徒猶大，兩千年前的故事彷彿如今重演，猶大後來承受不了罪惡感上吊自殺，而歐尼爾也在多年後說出真相後自殺身亡。漢普頓的死是讓人沉痛的悲劇，但歐尼爾的死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悲劇，像是在無情世界裡一個小人物的悲歌，雖然是他自已選擇做線民，但有更大的惡箝制著他，讓他無法自由離開。

歐尼爾原本只是靠偷騙維生的小賊，他對政治並無崇高理想、對民權運動並不熱衷，若非被調查局吸收當線民，或許他一輩子與黑豹黨會毫無關聯。因為當了線民，他能站在漢普頓身邊，成了歷史的一部分，到達他原本生活難以達到的高度。他當線民的動機，一開始也只是求生，他對漢普頓並無惡意，以為只是提供情報、以為不會對他人造成傷害。但在越認識漢普頓後，歐尼爾似乎也被漢普頓的言行打動，似乎他不只是個苟且偷生的小伙子，他也為著黑人的理想貢獻心力。甚至一度他想脫離線民身份，也許他意識到再當線民下去，他的自我認同終將混亂，他的內心也將難以回歸平靜。然而這時已不是他願不願意就能解脫的事，他的把柄在調查局手上，調查局的威脅讓他沒有回頭路，他只能繼續活在無間地獄。

或許歐尼爾表面看來並無太多悔意，但我總覺得那是他的自我防衛，為的是不讓內心崩潰，那是沒人給他活路下的一種求生姿態，他得如此自我催眠，才能走在如此絕望的世界裡。最終的他，選擇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或許也是他自我救贖的方式，他可以不說，世人就也不會知道這段故事，但他選擇說，可見這些事仍繚繞心底，叛徒的身份，是他難以忽視不見、難以安然共處的自我。

《猶大與黑色彌賽亞》並非想批判歐尼爾的軟弱，反倒讓我們看見他的掙扎與軟弱，並讓我們看見那更大的惡，其實是那造成弱弱相殘的掌權者，它用兩人的悲劇發出了沈痛的控訴，讓我們記得歷史裡存在的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