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遊牧人生》（Nomadland）有句話，令人印象深刻：「家只是一個字，還是你心裡的歸屬？」（Home, is it just a word? Or is it something you carry within you?）

芬恩的同事，把這句歌詞刺青在手臂上，然而對芬恩來說，這問句也像在她的心裡迴盪，究竟家對她的意義是什麼？又何處才是她的家？

芬恩與先生曾住在內華達州的帝國鎮，那是因應石膏工業而開發的城鎮，他們夫妻都在石膏廠工作，住在公司所配的房子。房子看出去的景致很特別，是一路延伸到盡頭山脈的大片沙漠，十分壯闊。她的先生喜歡這裡，先生過世後，雖然芬恩沒在工廠工作了，但她仍住在這屋子，那是她思念先生的方式，對她來說，這裡就是她的家。

但時代變遷，石膏工廠關閉，小鎮就像失了命脈急速蕭條，連政府都取消了當地的郵遞區號，曾視為家的地方，如今已是沒人想住的小鎮，芬恩也迫遷移，獨自一人的她，如今選擇以車為家，在西部大地上打工維生，成了人們口中的遊牧族（Nomad），芬恩的處境，道出人類在世界洪流裡的渺小姿態，我們自以為掌控這個世界，但其實我們總是被它推著走。

然而芬恩的選擇並非出自無奈，她也不是沒有定居生活的機會，有人曾說芬恩無家可歸，但芬恩的回應是「我有家，只是沒有房子」，她區分兩者的不同，她沒有把有形的屋子當成歸屬，而是把無形的歸屬感當成了家，她帶著那些富有情感記憶的家當上車，說明了空屋不是家，有情感記憶的地方才是，她是帶著家上路的，車在哪，家就在哪。

因此當有人對芬恩提出質疑，認為是芬恩拋下了一切才有辦法如此瀟灑的時候，芬恩並不認同，芬恩選擇遊牧生活，但她不是拋下一切，她看見那些可拋下的事物，但也看見那些在心裡有重量的事物。

從電影裡我們看見許多的遊牧族，和過去不同，不用騎馬搭帳篷，他們需要一台露營車，在那裡解決吃喝拉撒睡所有的需要，甚至還有遊牧族年度大會，裡頭有各樣的求生課程與工作坊，教導人們如何成為一個遊牧族，這成為他們回應這個高房價、過度消費時代的方式。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片中芬恩的妹婿一方面興高采烈說著自己透過房地產賺了大錢，但他卻忽略因此同時就有更多的人更難買得起房子，他看不起遊牧族，但卻沒意識到，他的成功之道，卻是造成更多遊牧族的原因。

我想芬恩看出了這點，她拒絕玩這樣的零和遊戲，順服這樣的文化，雖然現在的她從事低階勞動的工作，但從她過往當過會計的經歷、從她談吐中優雅的詩句，你知道她應該受過很好的教育，可是她沒有選擇走上世俗眼中的康莊大道，沒有假裝自己是握有大權之人，反而用最卑微的姿態，委身

在天地中，當一個遊牧者，體驗生命的純粹本質。

《遊牧人生》也是關於人與人相遇和告別的故事，芬恩一路上遇到許多的人，他們都不是彼此生命的歸人，而是過客，然而這也呈現生命的實況，我們相聚，但我們也都要說再見。芬恩曾不想離開帝國鎮，因為那是她與先生的回憶，如果她離開，這段回憶彷彿就不見了，但經過一路上多次的告別經驗，芬恩體認到，即便最終會分離，但彼此的相遇都在生命裡留下了東西。她對先生的情感，不會因為離開帝國鎮就消失，那些情感都存在她生命裡，陪她去面對未來的人生。我想這也是她片尾再次上路的原因，最好的思念不是停在原地想念，而是帶著它經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