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我們所看見的單一事件，背後其實都是許多故事的堆疊，如果我們沒有看見背後的故事，我們有時難以認識事件的全貌，甚至也難以理解此事件所代表的的意義。

韓國電影《翻供》的情節，就是很好的例子，表面上是一椿單純的農藥中毒兇殺案，一位名叫花子的失智婦女，她在她先生的喪禮上，把農藥摻在酒裡，釀成兩死兩傷的悲劇，警方在現場找到相關證據，雖然花子精神狀態不佳，但她也承認罪行，於是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甚至一開始為其辯護的律師，也沒想證明花子的清白，早早就朝花子有罪的方向論述。

但越想快速結案的案子，有時卻是暗藏更多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於是當人們找到一個替死鬼，常常就把最簡單的答案當成了最終的答案，這替死鬼就像是代罪羔羊，雖然他犯了錯，但只要定睛於他，背後的影武者往往就被人們忽略了。花子確實下了毒，但原因是什麼？越沒人想探究，就顯得越有蹊蹺吧。

直到花子的大女兒貞仁返鄉調查，這事件才像剝洋蔥似的，我們慢慢看見背後的因果脈絡，小鎮裡幾十年來糾結的恩怨情仇漸漸浮現，而小鎮過往的歷史也連帶影響花子一家的故事。花子的先生酗酒、又有暴力傾向，花子的小兒子天生智能遲緩，但先生卻歸咎是女兒貞仁對弟弟的照顧疏失所導致，於是對女兒充滿敵意，由此可見這一家所承受的壓力，而承受巨大壓力的貞仁在中學時出現了自傷行為，她想到首爾讀書，想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父親卻像束縛她的生命，把她綁在暴戾之氣的家庭裡。

貞仁只有離家出走，才能救自己！於是她離開家鄉，再也沒有回來，長大後，她成了首爾的當紅律師。在電視上看見老家的新聞，過往的不堪回憶又一一浮現，她的母親成了殺人犯，而她是唯一能救母親的人。省略查案的過程不說，貞仁最後挖掘出事件真相，花子確實下了毒，母親確實計畫要殺特定之人，但更完整的故事是花子發現先生與他的朋友們是殺人兇手，而先生原來也不是貞仁的生父，先生與朋友們在幾十多年前所殺的人，就是貞仁的生父、是花子的前夫，當年大家都以為他是釣魚落水身亡，其實他是被人所殺。更叫人難受的是，殺人兇手後來娶了不知情但已經懷孕的花子，花子從未跟貞仁說過這件事，貞仁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另有其人，而從小待她苛薄的父親，原來不是他親生的父親。

當貞仁聽著失智母親說出這段歷史時，她自己淚流滿面。母親提到當年想再婚的原因，是想保護肚子裡的女兒，這也反映出當年單親母親在保守社會裡的艱困處境，結婚有個男人依靠，是當時的合理選擇，可是母親自責沒有保護好女兒，她以為這樣女兒會幸福，沒想到所託非人，這個男人成了女兒最大的傷害。聽見母親的心聲，對貞仁而言，像是對自我生命重要的療癒歷程，她看見傷痕的來源，那不是因為自己不好，而是她的家族一直都承擔著暴力的傷害，她的母親一直都是受害者。貞仁當年離家雖然著傷痛，可是也因為她當年自我保護的離家舉動，讓她後來成為律師，她變成一個有力量的人，她用這樣的力量在多年後帶給這個家庭新的改變。

或許電影最有爭議之處，是貞仁將下毒殺人的罪責，導向死去的繼父身上，藉此為母親脫罪，這樣的做法是否正義？這可與開頭貞仁與老闆的對話做對比，當時她不滿老闆總要她幫些犯罪的客戶打官司，這違反她的價值觀，她覺得這樣並非正義，然而在她為自己母親辯護的過程中，她更體會正義不該是表面且廉價的，下毒案中的脈絡縱深，似乎讓她對正義有更寬廣的看法，法律未必能實現所有的正義，她選擇用人性加以補償。

當檢察官私下問貞仁是否真心相信母親無罪，貞仁的回答是「她已經受夠多苦了」，可見她明白母親的行為，但她選擇同情與寬恕。不過回頭來想這位問問題的檢察官，他的問題表面看似追求正義，但其實也與他自己的行為互相衝突，因為他可不是追求正義的一方，他一直都是與權勢站在一起，為權勢服務之人。他更該問的人是他自己：「你真的相信自己服務的對象無罪嗎？」貞仁因為同情受苦的母親而辯護，而他為對方辯護的理由是什麼？說來跟那些過去的加害者一樣，他們追求的

只是利益而已，或許還更可惡，那是包裝在正義下的利益。

《翻供》沒有提供標準的正義解答，但它讓我們看見在追求利益下而被犧牲受苦的人，它讓沈入大海的秘密重見天日，讓受傷的人得到安慰。也讓我們看見理解一個事件，需要了解它的縱深與脈絡，否則我們只是迷失自以為是的謊言裡，永遠得不到真正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