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電影《夢想之地》（Minari）是美籍韓裔導演鄭李爍的半自傳作品，描述他的父母在80年代追尋「美國夢」，一家四口移民到美國打拼的故事，它像是一首移民悲歌，說著生活裡的各種艱難，但許多片段又拍得輕柔動人，有如原文片名：水芹，一種在簡易環境裡就能存活的植物，象徵移民者的強大韌性。

中文片名雖取《夢想之地》，可是主角在美國的生活一點都不夢幻。先生Jacob與太太Monica所做的工作是在孵化場裡分辨小雞的性別，目的是要留下可孵蛋、食用的雌雞，但被視為無用的小公雞呢？牠們會被丟入焚化爐裡，化為雲煙。如此殘酷的場景，對Jacob來說，彷彿也是內心的擔憂與警惕，一個韓國移民在美國社會，會不會被視為無用之人？或許是這樣，他更想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於是他買下阿肯色州的一塊荒田，他想要在那種植韓國蔬菜，靠種菜賣菜賺錢維生，全家就這樣從加州來到了阿肯色。

但對Monica而言，先生的舉動有些天真與不智，這跟她當初想像來美國的生活有天大的不同，他們一家現在遠離城市，住在荒原的貨櫃屋，甚至有龍捲風來襲時，還要隨時準備逃跑，她還擔心小孩的教養問題，擔心心臟不好的小兒子，缺乏適當的醫療照護，這也是她與先生最大的衝突，先生豁出一切在拼事業，但她想給孩子更安穩的生活。大家其實都想為這個家好，只是他們尋求的路徑不一樣，大家都在愛這個家，可是每個人愛的方式也都不同。他們生活像在走鋼索，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跌入谷底。

他們的解決之道，跟當年許多的移民家庭一樣，把年老的長輩接來，希望長輩幫忙照顧小孩，Monica的母親因此來到美國，可是小孫子並不怎麼喜歡外婆，他總說外婆不像外婆，他想像中的奶奶是講話輕聲細語、會烤餅乾，但這個外婆並不會，他還嫌外婆有股「韓國味」，讓他不想靠近。而外婆有屬於她自己的溫柔，雖然孫子對她排斥，可是她是對孫子最有信心的人，這點鼓勵了孫子，也改變她們的關係，可是在一切看似好轉的時候，外婆卻中風了，原本希望她幫忙顧小孩，現在她卻成了要被照顧的人。

而認為先生對工作看得比家庭更重要的Monica，後來也跟Jacob提了離婚，表明自己無法如此生活。你以為這樣已經夠悲慘了嗎？電影告訴你，還有更悲慘的事，外婆無心釀成的無情大火，燒掉了所有收成的作物，Jacob努力的成果全泡了湯。

他們現在一無所有，唯一剩的，就是他們彼此。

電影讓我很感動的一幕，是自責痛苦的外婆在大火燃燒的黑夜裡，一個人走向黑暗裡去，但小男孩這時從後頭大步奔跑追上外婆，拉著外婆的手說：「家在另一邊」。很簡單的話，卻說出電影的精神：生活裡有很多挑戰與艱難，那些艱難可能會讓我們失去信心、失去信任，導致我們往家的反向走，導致這個家四分五裂，我們需要有人告訴我們：家在另一邊，提醒我們，往家的方向走，尋求安慰、尋求連結。

在絕境中，他們好像真的成為了一家人，他們是命運共同體，這場大火雖是無情，但也像是某種洗鍊，讓他們看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們擁有彼此。

還有一幕我很喜歡，外婆帶著孫子來到她種植水芹菜的溪邊，孫子見到溪邊樹幹上有條蛇，於是他撿起石頭，朝蛇丟了過去，外婆見狀後，要他不要丟，並跟他說：「看得到蛇比讓蛇躲起來好」、「會躲起來的東西才危險可怕」。外婆的話像在說，人要正視那些可怕的事物，當我們看得見它時，它或許不會帶來傷害，但若讓它躲起來，反而我們有可能承受更劇烈的傷害。

從外婆的話來看這部電影，電影彷彿就帶我們看著這個移民家庭生活裡的「蛇」，也就是他們生活裡頭接踵而來的挑戰，電影沒有閃避這些困難，沒有美化移民的處境，這家人一直與「蛇」共處，但她們找到自己的共處之道。

喜歡外婆這句話，若把「蛇」比擬心裡的黑暗與陰影，彷彿也在說看得到它，比讓它躲起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