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2017年奧斯卡獎頒獎典禮最令人錯愕尷尬的一幕（或許也會成為是奧斯卡史上最「經典」的一幕），發生在頒發最佳影片獎的時候，因為工作人員拿錯信封，導致眾人在第一時間以為《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獲得最佳影片，正當劇組人員在台上說著得獎感言，主辦單位才緊急打斷更正最佳影片其實不是你呀，而是《月光下的藍色男孩》（Moonlight）。

奧斯卡史上第一次發生如此的烏龍事件，不過《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獲獎也確實創了幾個奧斯卡的第一次，這是第一部全由黑人演員演出的最佳影片，也是第一次以同志題材獲獎的最佳影片。實現這場好萊塢之夢的不是在夢想國度裡跳舞唱歌追夢的人們，而是活在社會底層、活在毒品、暴力環境下成長的不安人生。

電影分成三段呈現主角夏隆三個階段的不同人生，據說是受到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最美好的時光》影響。三段人生，以三種對主角的不同稱呼為題，第一段為「小個」（Little），這是夏隆小時後身材嬌小，同學們給他取了這外號，但這可不是甚麼榮耀之名，正因為弱小，他常成了同學霸凌的對象，這外號其實是羞辱之名，外型的弱勢，也形成他的內在自我認知，而這不堪與殘破的認知也反映他在家庭的感受。父親在片中不詳，夏隆與母親同住，但母親有吸毒問題，因此許多時候也顯得失能，對於孩子的困境與壓力更是無力以對。家不是夏隆的避風港，反而面對母親是夏隆很大的壓力。

這時候最照顧他的人是曾在空屋裡發現他的成年男子璜（Juan），而璜就像是夏隆的替代父親一樣，不僅給他食物、金錢，也給予關愛、傳遞他人生智慧。片中璜教夏隆游泳、抱起夏隆入水那幕，就像是基督教的洗禮似的，是種重生的象徵，那是夏隆童年裡的美好時光，比起沉溺在自己困擾裡的不穩定母親，夏隆與璜和妻子泰瑞莎的互動，更能讓他感受愛不是飄渺不定的口號，愛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然而電影其中一個最扎心的地方就在璜其實是個毒販，他靠販毒享有現在的安定生活，他真心關心夏隆，在夏隆被欺負的時候伸出援手，在夏隆低落的時候，給予支持，但另一方面，夏隆痛苦的來源就是來自母親的毒癮，而母親吸的毒品來源就是出自璜的事業。這一切原來就像是個無解的循環，璜曾對夏隆母親吸毒感到不滿，認為她未善盡母親的責任，但夏隆母親的冷笑與諷刺也讓璜自知矛盾荒謬，這對璜是很大的打擊，我們無從得知他販毒的理由，但從片中看來，璜並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也許夏隆對他而言是一種人生救贖，他從毒窟救出這孩子，希望給他一個不同的未來，這是他生活裡的善，也保存自己人性中的善，或許他也借此平衡，可是這孩子的遭遇卻要他直視自己的惡，夏隆的遭遇像是搓破自己自欺欺人的謊言，剩下的是巨大的無力與挫敗感，他努力讓個人的命運有所不同，但鄰舍同胞的命運，終究難敵宿命的捉弄。

璜曾對夏隆說：「別讓任何人替你做決定。」，這顯出璜的自信姿態，但似乎也有些天真，我們的決定其實都是受了很多人的影響，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擺脫命運的糾纏。

第二段的夏隆已是青少年，他已不是外形上的「小個」，但陰柔氣質的他，依舊難逃成為同學譏笑霸凌的對象，而家也依舊不是他的避風港。母親是他的噩夢，她混亂的生活，增添夏隆在同儕眼中的不堪形象。這時的璜已經過世，他與泰瑞莎守護的家，現在有時仍是夏隆的依靠，只是在深受同儕影響的青少年時期，夏隆更渴望的愛是友情、愛情的慰藉。他遇上了凱文，這個不像其他同學會欺負他的男孩，凱文願意與少話的夏隆說話，願意敲開他的心房，他也成了夏隆的性啟蒙，他們接吻愛撫，對現在的夏隆來說，這就是愛吧！

可是凱文終究也只是個青少年，難逃離同儕壓力的眼光，也渴望被認同的他，只能順從惡霸的旨意，當眾毆打夏隆。他們前晚才親密地觸摸彼此身體，隔天他們的接觸卻換成拳腳的暴力與傷害，這是多大的背叛與失落。這時候一無所有的夏隆也才有反抗的力量，沒有什麼可再失去他，當然就豁出去了，他以暴力回擊惡霸同學，那是壓抑多年的爆發。過去的他心裡還有一絲溫柔，但那些柔情，已徹底被現實摧毀，這個乖巧孩子，最後竟跟其他人一樣，難脫走入鐵牢的運命。

第三段的標題是「黑仔」，這是對黑人們的戲弄稱呼，但在夏隆的私人記憶中，這也是過去凱文稱呼他的名字。而片裡的夏隆不再是孱弱的男孩，他滿身肌肉，看來魁梧有力。每天他將自己的臉浸在滿是冰塊的洗手槽裡，這幕與第二段中被揍後的冰敷場景呼應，那天就像是分水嶺似的，夏隆的人生從此改變，他不會再讓自己受欺挨揍，他是驍勇的戰士，拳頭也成了他的力量。而現在的他也以販毒為生，彷彿跟隨璜的腳步，不同的是，璜有泰瑞莎相伴，泰瑞莎就像是璜的天使，守護他心裡的善良，可是夏隆只有自己一人，他只能孤獨承受一切。

電影最後夏隆與凱文重逢，過去愛惹事生非的凱文，現在成家立業，開了間小餐廳當廚師，他很驚訝過去的乖寶寶現在成了狠角色毒梟，他一直問著夏隆：「你是誰？」、「你現在跟誰在一起？」

而夏隆或許一直是那個被凱文呼喚的「黑仔」吧！在他心裡，當時那刻被愛的感覺始終沒有離去，最後在兩人的相擁中，他碰觸到自己心裡壓抑許久的溫柔，電影影像內斂動人，時而讓人痛得難以呼吸，時而美得令人屏息。

這是一部找自己的電影，但說來也是一部在找愛的電影，夏隆一生追求的就是被愛、被認同的感受。

「別讓任何人替你做決定。」璜的建言是有幫助的，夏隆在缺乏愛與認同的環境裡，他仍奮力活出不同的模樣，也許終究自己還是大環境下的犧牲品，他對許多事情仍然無能為力，但他能做的，就是活出一個自己渴望的姿態。從小他就渴望愛，現在的他能做的是付出愛，給母親一個和解的擁抱，這似乎也呼應了璜曾說過的話：「我恨我的媽媽，但現在我很想念她。」

「別讓任何人替你做決定。」說來璜的建議，夏隆也不是全聽。因為渴望愛的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經驗當中，最被愛的經驗就是來自璜與泰瑞莎的關心，他們細心溫柔守護著「小個」的感受，他們植在夏隆心中的愛，終也會發芽長大，成為夏隆最重要的力量。璜的身影，其實一直在幫助夏隆做決定，好像他很早就遇見將來的自己，那個在亂世中依舊想辦法活出一點美好的人。

他們都是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憂鬱早已覆蓋他們的臉，但他們也只能不停地跑，繼續在月光下，用力跑出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