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我們現在擁有的人生，奠基在我們現有的身體、才能、資源之上。我們有時會像有錯覺似的，以為這些東西都是自己可以掌握，或以為這些東西會跟著我們天長地久。但生命無常，一場意外，我們的身體可能受傷、才能可能受損、資源可能耗損，我們的人生從那一天起，就會變了樣。

《靜寂的鼓手》（Sound of Metal）談的就是這樣的人生轉變。主角魯本（Ruben）是個鼓手，他與女友露（Lou）組成金屬樂團，兩人以露營車為家，過著浪跡天涯的遊牧生活，靠著四處巡迴演出維生。這就是魯本的理想人生，他沒要追求大富大貴的生活，只要身邊有愛人相伴、能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在偌大世界中有台自己用心佈置打造的露營車，這些就足夠了。

我們也看見魯本的自律，縱使前晚表演很晚才結束，但隔天他仍早起健身，打蔬菜汁做為早餐，這都反映他積極營造自己的生活，可是他沒料到，不能掌控的危機就要降臨，或許是長期暴露巨大聲響下，魯本失去了聽力，他聽不見露說的話，聽不見手中的鼓聲，對一個樂手來說，他的理想人生，彷彿就要消失。

魯本一心想恢復聽力，恢復過往的生活，他沒有準備好自己要變成一個聾人，但做電子耳太貴，他負擔不起，不得已之下，他心不甘情不願到了聾人社區生活，練習適應聽不見的生活，露則返回法國老家。透過社群的幫助，魯本學習了手語，建立了友誼，寂靜的環境，彷彿收服他的狂躁。社區的領導人鼓勵他早起練習靜坐，如果很難安靜下來，他還幫魯本準備了紙筆，他請魯本寫下腦中所有的想法，直到自己可以安靜為止。透過書寫的自我療癒，魯本有與自己相處的時間，能好好與自我對話，能平靜處於無為的狀態。

這樣的生活，對魯本適應自己的聾耳，確實有極大的幫助，我們看見魯本的改變，社區領導也看見了，甚至還願意提供工作機會，讓魯本可以長期待在社區，這都說了他們對於魯本的接納與認同。只是魯本心中還有個夢，他掛念著露，想念著過往只有他倆的流浪生活，他心想只有恢復聽力，自己才能跟露在一起吧。於是他賣掉了露營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做了電子耳手術，以為就可找回過去的自己。

不過這舉動，也破壞了他與社區的關係，社區領導提到，社區裡的人並不覺得耳聾需要治療，因為他們並未把這看成缺陷，他們看見這只是生命的另種狀態，只是不同，但絕非缺陷，因此不需治療，而是學習共處。但魯本卻不是這麼認為，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停滯了，得要趕緊治療才能往前。雖說「往前」，可是魯本以為的「往前」，對我而言，只是「回到過去」，但他要面對的真相是，很多事回不到過去了。

第一個回不去的是聲音，裝上電子耳所聽到的聲音，背景像是充滿雜訊，甚至不時會出現金屬之聲，若對聲音品質很要求的樂手來說，這種聲音絕非清晰悅耳。第二個回不去的，是他與露的關係，魯本到了法國，看見露的打扮造型已經煥然一新，看見露與家人的親近互動，他出席露父親的生日派對，但他與裡頭人們優雅高貴的穿著顯得格格不入，他聽見露與父親合唱的法文歌，雖然他聽不懂法文，雖然他的耳朵有著雜訊，但這一次，他心裡聽懂了，他和露早已走向不同的人生，他們珍惜過去的相伴，他對露相擁哭泣說的那句「沒關係」，是他能給的祝福。

或許此刻的魯本，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要往前走了，而非想回到過去，他過去所打造的理想人生已經不在，但這不表示，現在的他不能擁有新的理想人生，只是他得接納現況，得調整眼光，得相信世界的廣大、相信生命有一股包容與堅強，而在其中的我們，能做的或許就是謙卑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