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家看作是間有形的屋子,人進人出,家始終是那個殼子,樣貌不會有太多變化。但若將家視為人與人間情感的連結,視為人際動力的運作場,它就成了一個有機體,人進人出,都在改變這個家的面貌,可能帶來新的能量,也可能帶來衝擊與破壞,可能帶來希望,也可能喚出陰影。
新加坡導演陳哲藝的第一部長片《爸媽不在家》,呈現現代家庭的一種圖像,當父母為著生計打拼,不只家務勞動的工作落在幫傭的身上,她們還扮演了照顧與陪伴小孩的角色,他們接送小孩上下學、煮飯給小孩吃、幫小孩洗澡、陪孩子玩耍、睡覺等等,雖然這些看來都是小事,但這些小事都是培養感情的時刻,這些小事的集合其實都是情感的累積,形成一段穩定與信任的關係,而這正是一個孩子在成長中所需要的養分。
這也是為什麼片中的小男孩家樂在機場送女傭泰莉離開時會激動地剪下泰莉的一束髮尾,以前他常嫌泰莉的頭髮臭,但現在那股味道,或許是為這段關係留下證明的一種方式,這個平日總是調皮作怪的小鬼,此時流下最真實的眼淚,因為在爸媽不在家的時候,泰莉不只幫他身上的傷口擦藥,他心上的需要,也在泰莉的照顧中得到關注與滿足。
小男孩對泰莉產生的依附情感,在母親眼中自然不是滋味,那股被取代的難受感覺,有時轉換成僱主對員工的刁難,有時是夜裡的哭泣,那是求生存下的無可奈何,大腹便便的她,在家事與工作兩頭燒的困境下,只得找人幫忙,泰莉的出現解決了她的問題,但親子間拉大的距離也成了這位母親心頭的陰影。
經濟不景氣,家樂的爸爸被公司裁員,不敢跟家人說的他,每天依舊提著公事包出門假裝上班,類似的場景在日本電影《東京奏鳴曲》也曾出現,劇中的父親同樣不敢讓家人知道自己失業,每日依舊穿著西裝出門,維持一家之主的形象,套用現今的流行話形容,他們只是在做一個上班的動作,一個企圖晃過家人的假動作。因為工作對許多男性來說不只是一份工作,更代表一種自我認同,失去工作也意味著失去自我價值,失去社會與家庭對他的信任與期待,更何況妻子肚子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拾起戒掉的菸,吐出的是男人說不出的苦悶與壓力,家門口那一根根的煙蒂,是成家男子無法說出的脆弱。
搖搖欲墜的家,都看在泰莉眼裡,這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家庭過客,卻是共同撐起這家的一條重要支柱。她默默做著自己份內的工作、保守著家中每個人的難處與秘密。但她不是沒有自己的苦處,她離開自己剛出世的孩子,為了賺錢到異鄉當女傭,她也是一位渴求與孩子親近的母親,也渴望穿著漂亮衣服上街,但她簡單的渴望在現實壓力之下,卻像是遙不可及的夢。
片中一幕動人之處,是泰莉得知自己不被續雇後,那天夜裡她站在陽台望著遠方,而父親正好到此抽菸,泰莉開口向他要了根菸,點火抽了起來,不同國籍、不同階級的兩人抽的其實是同一口的無奈,那一刻,無聲的語言超越了種族與階級的隔離,在時代的巨輪之下,他們其實站在同樣的位置,不過都是努力求生掙一口氣的人們,並沒有什麼不同呀,而他們站在一起,就是一種有力量的同理與陪伴。
類似的陪伴也在母親一晚哭泣時,原本帶著冷淡嘲諷口氣的父親,別於過去暴躁的情緒,他躺到太太的懷中,說出自己失業的真相,而總是愛修理老公的太太,這時抱著老公說出口的話是:「我也只是在等你告訴我而已。」
片尾,父親與家樂在產房外等待母親生產的時候,一向對小孩沒有耐性、過去還曾遷怒把家樂手中的電子雞丟掉的他,問起家樂耳機裡的音樂,家樂分了一耳給他,兩人對笑著一眼,一起聽著音樂,耳邊響起的音樂是曾經陪伴過他們的「家人」留下的禮物,也是陪伴那位「家人」思念她自己家時的寄託物,這些思念與陪伴此時串聯在了一起。
泰莉來了,帶來了陪伴,泰莉走了,他們開始學著彼此陪伴。
家是什麼?當哭泣時候有人陪你一起哭泣,在開心時候有人陪你一起開心,說來好像也沒什麼大道理的日常景色,想來卻是屋簷底下人們最渴望擁有的美麗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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