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1919年，一次世界大戰才剛結束不久，德法兩國的敵對氣氛尚未平息與和解，畢竟彼此都有太多人民在戰場上遭到對方傷害，那傷的不只是身體與生命，也成了兩個民族人們心底的創傷，而那力道更為持續與強勁。這時，當一個法國男子來到德國小鎮，自然承受著他人的惡意眼光，甚至引起他人的不悅或挑釁，因為他的來到就像是碰觸心裡的傷痕一樣，叫人難受。

大家會把自己心中對於敵人的想像，投射到他身上，這時大家眼裡的「他」，不一定是真正的「他」，他像只是個螢幕，用肉身承載著他人投射出的形象。

法國電影《雙面法蘭茲》就以此為背景，一開場女主角安娜到墓園，弔念她死在戰場的未婚夫法蘭茲，這是她的生活日常，每日她都會來到這裡，傾訴自己對法蘭茲的思念，甚至有其他男子表達愛意，安娜也不為所動，她早已心已所屬，就算法蘭茲不在，在她的心裡，仍一點也不想讓法蘭茲離開。但這天不一樣，墓碑前竟多了一束花，一問之下，得知有位法國男子阿提安來過這裡，但究竟為何他要來這？他是敵人還是朋友？這神秘男子與法蘭茲有什麼關係？引起安娜強烈好奇。

而這好奇動搖了國族間的敵意投射，當你知道對方與你有關聯的時候，我們會降低投射與想像來與對方互動。像是劇中法蘭茲的父親原本拒絕為法國人看病，因為他的愛子在戰場上被法國人所殺，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曾將阿提安趕出去，直到他們得知阿提安與法蘭茲可能相識，他們放下投射，開始傾聽對方，想從阿提安身上得知更多法蘭茲的資訊，來填補至親與愛人過世在心裡留下的缺。

尤其當阿提安說自己與法蘭茲是好友時，她們更是欣喜，相較於劇中其他德國人對於阿提安的惡意投射，安娜與法蘭茲父母卻是對他產生正向移情，彷彿阿提安就是法蘭茲，他們對於法蘭茲的思念，在阿提安上身上得著安慰，對法蘭茲的情感，在阿提安身上得到延續。於是安娜原先封閉的心，此刻也像再次綻開的花朵，她愛法蘭茲，而那股愛，現在似乎轉到了阿提安身上，她的失落與痛苦，也找到一個存放的空間。

但後來我們得知，阿提安的行為是出自「補償」，原來他並不是法蘭茲的好友，而是在戰爭上殺掉法蘭茲的敵人，他殺他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兩方作戰，每個人複雜的生命脈絡都被簡化為敵我兩個象限，中間沒有模糊的灰色地帶。在戰場上殺敵，從國家層次來談，似乎天經地義，但回到個人層面而言，這件事複雜許多，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叫阿提安心有不安，他從法蘭茲的衣物上，得知他的姓名與身份，他也取走衣服裡安娜寫給法蘭茲的信，他想了解這個人的生活，當法蘭茲的圖像越具體與鮮明，阿提安就越痛苦，因為這個人不再是被簡化為沒有故事的「敵人」，他也是個有血有肉，有自己豐富生命故事的人。於是他跨出邊界，走到法蘭茲的世界，就算他被排擠，但那是屬於他的救贖。他從鏡中倒影，看見自己是法蘭茲的面貌，也成了一種「補償」的象徵，如果他把自己當成法蘭茲來活，也許他就能彌補法蘭茲家人的缺憾，自己也能獲得原諒與寧靜。

不過敵不過罪惡感的阿提安，還是告知安娜真相，雖然安娜極為難受，但她並未把真相告訴法蘭茲父母，她不想讓兩老承受如此打擊，然而這也讓安娜與阿提安形成了一種「同盟」，這是專屬他們的秘密，她的「移情」與他的「補償」交織成了這場「同盟」，現在，他們各自的痛苦只有彼此能夠分享，或許這也是安娜後來跑去法國尋找阿提安的原因。

換她跨出了邊界，換她承擔他人的敵視眼光，她也成了法國人心中的投射螢幕。電影如此對比，讓人看見戰爭對人心的摧殘。而找到阿提安之後，又是另一次打擊，原來阿提安是富家貴公子（跟法蘭茲不同），原來他有論及婚嫁的女友，頓時自己的追愛之旅，顯得受傷與不堪。

安娜的心，破碎了。只是她仍繼續選擇往前，也許破碎的，是她的移情，她認清不該把阿提安當成法蘭茲，而讓她繼續走的原因是，她也得親身走上一遭，才能辨明這些事情。她得親身走上一遭，才深刻明白這段關係，沒有人可以取代，也得親身走上一遭，才能與法蘭茲真正的告別。而這帶來力量，讓安娜看見自我生命的流動。

電影很溫柔，訴說她的痛苦，也很溫柔地，給她力量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