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在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電影作品裡，總是能找到許多重複元素，像是男主角一定叫做「良多」，在《比海還深》裡也不例外。另外他也常找過去合作過的演員合作，男星阿部寬繼《橫山家之味》之後再次演了「良多」，女星真木陽子也在《我的意外爸爸》之後再次飾演女主角。當然，更不能不提日本老牌女星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一角，幾乎已成是枝裕和電影裡的招牌角色。因此在看他的電影時，有種參加同學會之感，這些作品彷彿記錄了演員的成長軌跡，令我們在觀看的同時，不免會去回想他們過去飾演的角色，常有些今昔對比的對照與感觸，而這些熟悉臉孔也令人感到親切，對角色容易投入更多的情感與認同。

他的電影也一再出現主角們煮飯、用餐的鏡頭，所以也有人說，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常會感到肚子餓，因為片中的食物看來總是令人胃口大開。吃飯做菜，一直是他電影中人們日常生活與交流的重要儀式，它不僅滿足人類生理需求的生存之道，它更是凝聚人們、創造彼此共同回憶的寶貴體驗，而它連結的還不只是劇中角色的關係，也常因此連結了電影與觀眾的關係。自己就曾在看了《橫山家之味》之後，對片中的炸玉米感到好奇，上網查後發現不只我，原來許多網友也對這道橫山媽媽的獨門料理充滿好奇，因此網路上還可找到相關食譜。但這菜也不是常見的日本料理，所以在外頭也很難吃到，結果一次自己竟在一迴轉壽司店的菜單上發現它，內心其實很激動，就算什麼都沒吃也要點這道，一定要嚐嚐它的滋味！當然，自己無法確定這就是橫山家之味，但電影的魅力與影響也從中顯現。因為食物，讓我對這些電影有了更多連結。

《比海還深》也一如往常，吃飯做菜的畫面當然不能少，過去靠它維繫家人的情感，現在也是。但這次的家人不太一樣，主角良多已經離婚，唸小學的兒子則與前妻同住，現在的他在徵信社上班，靠著跟蹤與揭發他人的醜事維生，過去的他曾寫過小說，還得了獎，但從那之後也沒有新的作品，雖然他還懷抱夢想，覺得自己現在從事的工作只是為寫小說作準備，可是人們似乎早也不再以作家的身份看他，甚至前妻的現任男友還用「底層人口」一詞形容他，彷彿他是人們眼裡的魯蛇，一個沈浸在夢想裡卻不肯長大的人。

他的求生姿態說來狼狽與掙扎，收入不穩的他，連贍養費都積欠著，只能多次跟老姐借錢，或是偷回老家東翻西翻出些老古董拿去典當，要不然就是背著公司私下和其跟監的對象談判，從中牟取更高的佣金，可是好賭的他，拿到錢後就拿去賭博，如果用點小錢就有機會讓自己的人生翻轉，何樂而不為呢！良多總是如此說服自己，但真相並非如此，奇蹟沒有發現，一切只是不停循環，他重複著無效的生活模式，什麼事也沒改變。或許這也是妻子會離開他的原因吧！前妻未必與現任男友一樣對良多有著欠缺同理心的評價，甚至他倆也未必適合，而從前妻與良多的互動中，似乎仍可見到她對良多存著一份情，但這情感確實不能當飯吃，這份情感也難以填補材米油鹽醬醋之缺，她的人生得要前進，她想讓孩子有更好的學習榜樣，就算她愛良多，但良多卻不是共築家庭的好伴侶，這段關係只能走到終點。

然而良多卻不這麼想，他對前妻仍有愛意，因此他常跟監她與她的男友，深怕前妻再嫁，自己就沒有復合的機會，因此他處心積慮地想試探前妻心意，就連他難得與兒子的互動時刻，他的談話焦點都在前妻身上，他的所作所為或許都指向一個目標：想知道對方是否還愛著自己？如果她還愛著自己，他們之間仍有愛情，或許還有復合的可能，對他來說，愛情是兩人關係的最終解答，而這正是他與前妻最大的差異，對前妻而言，愛情只是婚姻關係的入場卷，而要維繫關係不能只靠愛情呀！

良多的母親或許心疼著兒子的破碎人生，也使假藉颱風天機會讓前媳婦與兒子共處，看兩人是否有機會重燃愛火。但後來在與媳婦的對話中了確定對方心意，她能懂身為妻子想要離開的心情，畢竟她的丈夫也令自己受了許多苦，而他的兒子彷彿也遺傳著老爸的壞習慣，讓另個女人承受著相同的壓力，只是她不忍繼續聽媳婦多說兒子軟弱之處的模樣也令人動容，樹木希林精準演出身為一個母親與一個女人之間為難與複雜的神情。

良多的母親曾說男人總在失去後才學會珍惜、而他們總是執著著自己無法達成的夢想。這形容似乎也可說是枝裕和電影中所有「良多」的形象，他們都不是壞人，但他們好面子、固執、帶著與父親未解的衝突與傷害，卻又一步一步變成他們父親的樣子，一個像是孩子的父親，一個活在自己世界同時難以照顧他人感受的父親。

良多小時的夢想是當公務員，那是因為看見父親的落魄，因此期望自己將來能有穩定的生活，與父親不同。但良多兒子的夢想竟也是當公務員，這不正說著良多變成了自己不想成為的大人，他踏上父親的步伐，他的兒子也經歷了自己過去的心境。

與父親和解，也一直是是枝裕和電影裡的主題。《比海還深》裡頭良多一直典當父親的遺物，似乎也象徵著與父子間的疏離，直到最後他聽到當鋪老闆告訴他當年父親曾驕傲地把良多的新書送給自己時，他對父親彷彿有了不同的理解，他一直以為父親排斥他寫小說，但原來他也曾為此驕傲，家人間總是有衝突的時候，但到最後他們仍是最挺你的人，親子的連結，不是想法不同就能切斷，有一份情，很深很深地連著彼此。本來良多是要去典當父親的硯台，後來他用這座硯台在自己的書上寫下那個被賦予的名字，他也留下了那份情，父親的硯台本可換來不少錢，那些錢其實是良多急需的，但現在被他留了下來，這時候，這些情，勝過了那些錢。

這和解或許也令良多更有力量擔當起一個父親的角色，雖然他與孩子的母親分開，但他仍舊是一個父親，他仍可留給孩子身為一個父親可以給予的情感與關愛，而那是誰也無法阻擋與切割。

《比海還深》的片名，是出自鄧麗君日文歌曲《別離的預感》其中的歌詞，這是戀人傾吐心意的情歌，說著對對方的愛比海還深、比天還藍。這也是片中良多母親愛的歌曲，而母親曾說，她從未愛一個人有過比海還深的感覺，連跟結婚50年的老伴都沒這感覺。不過看完電影，我總覺得母親至少對一個人有過這感覺，那人就是良多。

別人眼裡的魯蛇，依舊是她眼裡的愛子。風雨過後，愛情會有結束的時候，但家人間的羈絆與連結，一直都在那裡，，在這部電影裡它比海還深，比天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