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界裡

「篡位者來了。」艾里歐第一次見到奧利弗時，和友人說了這話。當時以為這只是他對父親每年邀不同研究助理來訪的一種玩笑，但沒想到，這話也像個預言，說的是艾里歐自己的心底風景，從那天起，俊美的奧利弗佔據了他的心，成了這個夏天最美也最痛的記憶。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將青春男孩在愛情前的瘋狂與脆弱表現得淋漓盡致，飾演艾里歐的年輕演員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不可思議的演出，非常叫人動容。17歲的艾里歐出身書香世家，從小受文學、歷史、藝術的薰陶，詩書琴藝似乎都難不倒他，又精通多種語言。奧利弗欽佩艾里歐的博學，甚至曾對他說他似乎無所不知，但艾里歐卻回應他自己對「重要的事」是一無所知。他清楚知道，在自己心裡，有一團巨大迷霧，他看不清楚，但那折磨著他，要他臣服。

而對17歲的青春心靈來說，什麼是「重要的事」呢？不會有別的了，只有「愛情」，能讓少男少女聚精會神，也只有「愛情」，會是為他們口中熱切討論的話題。

這或許是艾里歐第一次對一個人有這麼大的渴望，他的目光，總在尋找奧利弗的身影，見到他時，自己躁動的心彷彿才能得到平息。而他要回應的，不只是自己內心的感覺，還有體內高漲的慾望，說來，對一個孩子而言，是多難的成長課題。更別說，電影背景是設定在相對保守的年代與社會，艾里歐還要處理自我對同性產生慾望的掙扎與不安，處理在性傾向上的自我認同疑惑，而這可能也是片裡艾里歐周旋在奧利弗與女孩之間的原因。

毫無疑問，艾里歐對奧利弗、奧利弗對艾里歐彼此都充滿激情，兩人眼裡滿是情意。但相較於年輕的艾里歐面對愛情的焦躁不安，較為年長的奧利弗顯得瀟灑自在，艾里歐的心像是完全被奧利弗佔據，心思意念全隨他起舞。相對起來，我們卻難捉摸奧利弗的行蹤與真心，我們就像艾里歐一樣，常不知奧利弗跑去哪了，但在奧利弗心裡，似乎沒有這股紛亂，他想靠近就靠近，想消失就消失。相較於艾里歐在關係中有無盡的熱情與投入，奧利弗雖然在兩人獨處時，也有狂放熱情一面，但其他的多數時間，看來卻是冷靜節制，收放自如。

這是這段愛情中，兩人最不同的地方，艾里歐徹底跌進了愛慾漩渦，但奧利弗好像悠游自得、全身而退。後來我們才知原來奧利弗一直有論及婚嫁的女友了，只是那年夏天他什麼也沒說，也許對他來說，他早就知道艾里歐與他沒有未來，他雖能直視自己的慾望與情感，但他好像也難突破既定的社會框架，以及自我規範，任其慾望與情感直流。他曾對艾里歐說他羨慕艾里歐有能夠接納自己的父親，他說如果自己父親若知道他愛上男生，他只會把孩子送到感化院。這也說了奧利弗的苦衷，他無法脫離社會的眼光與期待而活，他早在這些衝突之中學會了生存之道，他像練就一身能放能收的能力。於是他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初嚐愛戀滋味的艾里歐，擔心這場愛情的衝擊，會不會傷害了才要成熟的少年。

這場愛令人措手不及的來，在捲起心底所有的癡狂之後，卻又匆匆離開，17歲的青春心靈，如何面對一場旋風似的愛情呢？於是我們看見在奧利弗離開後，艾里歐的心碎與崩潰，就在你以為他經歷那些翻雲覆雨的成人禮，成了個男人之後，下一刻他請母親來接他，在母親身旁落淚的模樣，你才記起他就是個孩子呀！而這也是讓人看來揪心的原因，青春愛戀的甜美與苦澀、瘋狂與心碎，都在他的眼淚裡了。

而電影最動容之處，在於它沒有去迴避這些痛苦，反而邀請我們去貼近這些痛苦。這點反映在艾里歐父親對他的談話：

「我曾經差點跟你一樣，但我不曾擁有像你們之間的情感，始終有一股力量拉扯著我，從中阻攔。你要怎麼過你的日子由你決定，只要記得、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只能活一回，有一天你的心會累，而你的身體，到了一天，就沒有人想看它，更別說靠近它。現在，你有憂傷、痛苦，別去扼殺它，也別抹煞掉你感受到的喜悅。」

父親溫柔地承接艾里歐的痛苦，沒有批評與攻擊、沒有忽略與輕看。他鼓勵艾里歐去經驗這些痛苦與憂傷，他深知這些情感是身之為人最重要的部分，是他不希望艾里歐失去的部分。

也是如此，導演最後讓我們看了近四分鐘艾里歐的特寫，要我們好好去看他的眼淚，無法閃躲地與他的情緒同在，其實也在邀請我們去看自己的眼淚，去貼近自己的感受。那些在我們生命中因愛而來的憂傷、痛苦，我們也無需扼殺與逃避，那些感受需要我們溫柔地承接與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