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小鬼們 / 黃柏威心理師

美國著名小說《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裡的主角在被問起長大的夢想時,他說了這段話:「我老是想像有一大群小孩子再一大片麥田裡遊戲的景象,成千成萬的孩子,沒有人在旁邊–我是說沒有大人–除了我以外。而我站在一個非常陡的懸崖邊。我幹什麼呢?我必須抓住每一個向著懸崖跑來的孩子—我是說他們跑著跑著卻沒有注意他們跑的方向,那麼我就從懸崖邊出來抓住他們。那就是我成天要作的事,我要做個麥田捕手,我知道那很瘋狂,但這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我知道那很瘋狂。」

看著電影《她和她的小鬼們》(Short term 12)裡頭的社工,追著那些失控向外狂奔的青少年,腦裡浮現的正是上述麥田捕手裡的文字。電影裡稱這樣的工作叫守門人,是青少年中途之家的重要角色,負責抓住那些試圖逃跑的青少年。電影開場,一位社工老鳥正在告訴新進菜鳥自己過去當守門人發生的爆笑糗事,正當大家笑得不可開支時,冷不防地一個暴怒青少年從門裡衝了出來,老鳥社工們一見此況立刻拔腿追上去,最後兩名社工用手架住這男孩,才沒讓他跑出去,他們告訴他讓心中的憤怒過去,直到這孩子冷靜下來。這就像堂震撼教育似的,這裡可不是充滿歡笑與溫馨的地方,嚇壞的菜鳥看來心有餘悸,觀眾也看見了這裡的日常風景,社工就像在打仗一樣,他們面對的是青春的狂亂心靈,面對著那裡頭存放的破碎生命經驗。

而那些經驗化成紙筆下的暗黑符號、身上的自殘疤痕、嘴裡吐出的惡言語髒話、或是狂奔失控的身體。中途之家處理的方式一是用限制與規定,中心有著明確的規範,如每日作息按表操課、檢查房間、禁止使用刀類物品等等,這用意是提供孩子穩定與安全的環境,如同片中主角葛蕾絲對新進社工說:「你不是他們的父母、不是他們的心理治療師,你要做的就只是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

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聽起來似乎簡單,但葛蕾絲他們所做的可不只是提供外在的安全環境,除了中心的規範外,更看到他們提供了一個安全的心理空間,幫助這些孩子釋放與面對這些情緒,像是幫助孩子辨識自己的情緒、傾聽與陪伴孩子那些難受的感覺,當孩子帶著憤怒逃離中心,他們只是默默在後頭跟著,試圖用這樣的陪伴維繫著關係,他們允許孩子們有紛亂不安的時刻,也尊重他們有自己獨自面對的時間。因為他們看見那是孩子們努力回應這個殘破世界的方式,或許這些方式並不討喜可愛,但他們同理,並用堅定的溫柔包容這些。

而能給出這樣的同理,有一部份也是來自自身的傷痕,葛蕾絲與中心的孩子有著類似的成長經驗,雖然那些陰影不至於影響她的工作,但對她的親密關係卻造成極大的阻礙,她雖然照顧著中心的孩子,但她仍在與她的陰影搏鬥,說來,她是個「負傷的治療者」(Wounded Healer),日本知名的精神科醫生樋口和彥曾說負傷的治療者有種「受苦的能力」,他說「承受痛苦的能力使他們可以背負他人的傷,擁有這樣能力的人才能用自己的傷去治癒他人的傷。」

電影並未施展魔法,奇蹟似地除去葛蕾絲的陰影,我們只是看到她開始願意坐在治療師面前,雖然她的神情姿勢充滿焦慮,她不知要說什麼,但當治療師詢問她要不要從下週父親出獄的事說起,葛蕾絲想了一下,回答︰「好啊!」這幕就結束在這裡,但對我來說,卻是平實動人的一幕,沒有神奇技法,卻是真實人生的場景,改變都是一點一滴來的。她願意坐下、她能夠說出那聲好啊,就是改變的開始,而你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與勇氣才有這樣的開始。

社工們的陪伴,就是想幫助中心的孩子們有這樣的開始,他們不是高高在上的助人者,他們同樣有著自己的人生難題,同樣與那些難題在摔角,有時獲勝、有時落敗。他們更像是孩子的同路人,一起奮戰,一起前行,而這樣的陪伴充滿力量。

片尾,前後呼應地,社工們又聚在門口聊天,他們談著其中一位孩子的改變,那是非常動人的故事,正當大家陶醉其中,但喜悅不會太久,冷不防地,一個孩子又奪門而出,社工們拔腿就追⋯看著這幕,想起薛西弗斯的神話,薛西弗斯辛辛苦苦將大石推上山頂,但大石又滾了下來,他只好再重推上山,而大石又滾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重複一樣的動作。這群社工很像薛西弗斯,但從他們帶著火花的眼神裡,看見的不是無奈,而是一群快樂的薛西弗斯,用堅定踏實的步伐推著大石,也像麥田捕手奮力追捕著守每個可能掉落黑暗懸崖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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